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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H市的师大毕业后,我并没如愿以偿进入渴慕已久的新闻媒体,而是分在一个偏远县城的初级中学。并非我对现实抱有不切实的幻想,说明白点,我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爱好者,大学期间,我就致力于写作,一些散文小说常见诸于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。虽然分在了这所中学,但是本人并没有半分献身教育事业的决心,所以来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,我就和这所中学的王校长明确表示,不想接任何一门课。
我一没托关系,二没走门路,一个刚刚大学毕业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,竟然说出这么放肆无理的话来。以我的个人经验判断,眼前的这位一校之长,定然不会放弃这个给我一个下马威的机会,我盯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,准备迎接一场雷霆万钧,一顿狠狠地批评教育定然在所难免了吧。但只见他眼睛滴溜溜乱转,沉默片刻,竟然和颜悦色地拍拍我的肩膀,说,好吧,小马,我尊重你的个人意见。但是党和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,可不是让你来白吃饭的,这么着吧,学校的图书馆暂时还没人管理,你就去那吧。我一听,正合我意,欢天喜地走上了我的工作岗位。
这所初级中学的教学楼共分五层,一到三层都是学生的教室,四楼是微机室,音乐美术室,图书室,视听阅览室。五楼则比较萧条,大多用来做为学校的储藏室,透过木门的缝隙,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的一些破烂的桌椅板凳。我被安排住在了这间屋子的隔壁,屋子虽然破旧简陋,但大丈夫能屈能伸,所以,有这样一个安身之地修身养性,继续我的读书写作,倒是我的福气。
第二天,我正式开始上班,打开图书室的门,我不由得吃了一惊,迎面是股土腥味,好像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,里面静的糁人,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声,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。显然,这间屋子一直以来鲜有人至,我一边清扫着图书室的灰尘,一边暗自揣测,难道这个学校的老师从来就不进图书室,也从来不借书,这样,我岂不成了真正的闲人一个?
图书室并不难清理,因为除了地面及书橱上的细细的灰尘,地面还算整洁干净,我洒了一点水,打开窗户,有阳光透进来,学生们正在课间休息,楼底下学生们的喧哗声不断传来,我的心安静下来。
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橱里,我拿出里面的一本《郁达夫文集》,看到书的一侧粘着小标签,上面用清秀的钢笔字标记着书的类别与书号。我转身坐在办公桌前,看到桌上面有一本图书借阅记录表,上面有老师们借书的签字,我顺手拿起来,仔细翻看了一下,最后一次借书的日期竟然在2004年11月5日,有一名叫肖月华的老师借了一本《小小说选刊》,奇怪的是,这之后竟然再没有一位老师前来借书。
我暗暗纳闷,但略加思索,转而又想,看来在我来之前,这应该是有图书管理员的,大概在半年前这位老师病了或调离了这个学校,一直没人接任这个职位,所以近半年的时间才没人来借书,还好我来得正是时候,正好填补了这个位置。
以后的时间,我天天简单清理一遍图书室,然后就看我喜欢的书,或者写作,自然是乐得了个悠哉游哉,逍遥自在。但是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,我这个地方依然是门庭冷落鞍马稀,偶尔来几个学生探一下小脑瓜,转眼就不见了;偶尔稀稀落落地来过几位老师,一阵风似的又走了。仿佛我是个鬼似的,吓着他们了?毫不马虎的说,本人可是标准的帅哥呀。
一个月之后,我和这个学校的老师只能算是似曾相识,但大多还叫不上名字来。再加上这个学校的老师大多是本地人,像我这样吃住在校,以校为家的,除了传达室的老张头,我想,大概就只有我一个人了,我在五楼住的这段时间,出门进门,连个人影也没碰到一个。
一天晚上,我正在宿舍独坐灯前,重温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,一阵细碎的敲门声传来,敲门声很小,一开始我以为是风声,或是我的幻觉,但声音越来越清晰,我打开房门,翩然间走进一名白衣女子,身材婀娜,长而直的黑发一直披到柔软的腰际,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,说,马老师,你这有开水吗?
我一时看痴了,没想到在这个小城竟有如绝色的女子。都说男人生来好色,我也不能例外。我愣了片刻,女子掩口一笑,又道,马老师……
有呀,有呀,我连忙客气地接过她手里的玻璃杯,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一杯水,并拉出仅有的一把椅子,请白衣女子坐下来。我则只好坐在了床上。
这时,我才想起,这个女子是谁?她从哪来的?她定然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,这个学校只有初中生,从脸上都能看出一团孩子气,那么她应该是这个学校的老师,但是,怎么连个面也没照过?是传达室老张头的女儿?可是,人家也不可能到我这儿来借水喝呀?老张头就是给学校烧开水的工人呀。
左思右想,真是百思不解,那女子仿佛看明白了我的心思,自我介绍道,我叫小梅,就住在你的对门。我装在知道的样子,点着头,心里却想,我来这一月有余,怎么到现在才知道,原来对面住着一位如此貌若天仙的女同事。
知道有这么一名漂亮的女同事住在对门,我以后再出宿舍门的时候,就会装作漫不经心地向对面那扇同样油漆斑驳的木门瞟上几眼,但是奇怪的是,自从那次见到小梅之后,半个月过去了,小梅再没来过,我也从来没碰到过小梅,心里不由得怅怅然的。
我所管理的图书室却开始有人光顾了,一开始是些男老师,我想,大概是我也是个男的,这让我感觉很没面子,怎么说也应该是异性相吸呀?不过说句实话,对这所中学的老师我可一点也不感冒,但小梅可得除外。也有些年纪稍长的男老师关心地问我,小马,在这住得挺好的吧?没事吧?我心想,这叫什么话,能有什么事呀?所以,我只好笑着应付着,好呀,挺好的。
后来,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些女老师,总是三五成群地来,又三五成群地去,但我从来没见过小梅。那天我听几位女老师嘻嘻哈哈地笑着,接着又嘀嘀咕咕的,仿佛提到了小梅的名字,我侧耳细听,看到她们用奇怪地眼光望了我一眼,我想,是不是让这些女老师看出什么来了?我赶忙低下头,继续看自己的书。
那些女老师走后,我留了个心眼,翻了一下以前的借书记录,奇怪的是,竟然从来没有小梅的名字,难道她在骗我,她根本就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?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,在办公桌的最里面,竟然发现了一个漂亮的软皮笔记本,里面详细地记录着图书的种类,数量等等,忽然间我眼前一亮,在这个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的名字正是小梅,那些工整秀丽的钢笔字,不仅让我想起小梅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庞,以这个笔记本推想,我想,小梅应该就是这个图书室的管理员,或者曾经就是这的图书管理员,怪不得找不到她的借书记录呢?近水楼台先得月,每天守着这些书,自然也就不用借了。
很快,我的这个推想就得到了证实。那天晚上,那细碎的敲门声再次传来,我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,打开房门,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小梅老师。
她仍叫我马老师,我大声笑着,那咱们彼此彼此,我也得称呼你小梅老师才对吧?
那叫我小梅吧,她低声说道。
洒家马子明是也,请您多多关照,我故意说。
我能关照你什么呀?小梅问。
告诉我,你在教什么课?
不告诉你。
别骗我了,我看到你的字了?
是吗?在哪?小梅脸色一变,又问我,你知道了什么?
在图书室呀,你的字写得真好,向你学习呗。知道这个还不行呀?
小梅一听,笑了。我问小梅,现在你教什么课?怎么不在图书室了?
小梅叹了口气,幽幽地说,半年前,她意外得了一场重病,到现在,还没正式上班。我想,怪不得没在学校见过她,原来她是才来上班呀。
一切正如我料,那她以后会不会还回到这个图书室上班呢?我想,真有这个可能呢。我要多么感谢我的伟大领导王校长呀,竟然拱手送给我这么一份美差,美女书籍,红袖添香,本人真是求之不得呀!
这之后,晚上小梅常来我的宿舍。长夜漫漫,有如此佳人陪我消受,今生夫复何求?小梅是那种蕙心兰质的女孩,喜欢读书,喜欢思考,跟她在一起谈论文学书籍的人物情节,她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。但她很少写文章,所以当她听说本人在某某报纸某某杂志发表过那么多大作时,她的明亮的眼睛,倾慕地望着我,真是让我大大地过了一把明星瘾。
一次,我提到我毕业那所学校,是在H市,小梅高兴地叫道,原来你也到过H市,我说,是呀,我在那上了四年大学呢。
我就是H市人呢。小梅说,那真是他乡遇故知了。
后来,我们在一起时,就常常提到H市,H市的榕花街,秋天,树上开满了榕花,粉色的小花像绒球团成团,滚了一地;H市的老桥头,桥下有淙淙的流水,桥上有明代的石头狮子;H市还有一个湖畔公园,上大学时,我曾和同宿舍的哥们们一起去划船,我说到这时,小梅兴奋地眼睛发亮,插进话来,说,我也到那划过船呢。
哦,是吗?我问她。我怎么那时候就没碰到你呢?
哪会那么巧呀?小梅认真地答道。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,我不禁笑了。
有一次,我们去湖畔公园划船,好像是秋天,你什么时候去的?
春天,我随口答她。什么事?我看她要给我讲故事,就认真问她。
那天是阴天,天气有些微微的冷,我们划了好远,一直累得都出汗了。我们又划过一个石拱桥,再往前划,就到了对岸。
是呀,我知道,你看到什么了?
一口大白棺材。
哦,是吗?这事我倒是没听说过,是怎么回事?
我也奇怪呀,后来听那的园林管理员说,是个女孩儿跳湖死了,尸体捞上来后一直没人来认领,所以就只好一直那么放着。你说,她现在后悔吗,她肯定后悔了,一个人活着多好呀!永远活着才好呢。
小傻瓜,我怎么会知道?除非去问那女鬼,我用手划过她精巧细腻的鼻尖,笑道,你不会死的,永远也不会的。不过深更半夜,老提这个死呀活的,我可真要给你吓死了。
胆小鬼!小梅笑我。
我把白衬衣撑在头上,故意张牙舞爪地怪叫着,鬼——来——了!
小梅被我逗得前仰后合的,叫道,不知谁是鬼呢?
你是?你是才怪呢?
我就是,你害怕吧?
鬼才相信呢?
那你就是小鬼!小梅说完,兀自笑了起来。
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,小脸苍白,没有一点血色,但笑起来的样子,却娇媚而动人,银铃般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我的小屋里,回荡在我这个异乡人的梦里。
我想,我是不是爱上小梅了?那么,我是不是就要永远生活在这个小城,永远和小梅生活在一起,可是,每当这么想时,我就又有些不甘心。
这样,我和小梅好了将近半年的时间。可是,有时候,我常常感到奇怪,一来,白天小梅从来没到过图书馆,更不来我的宿舍。二来,在这个学校,我也从来没见过小梅的踪影,虽然近在咫尺,却仿佛远隔天涯。
有几次,傍晚时分,我回到宿舍,又鬼使神差似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对面的门前,我的心紧张地缩成一团,只看到门上面的一块毛边玻璃里面垂着一块碎花的蓝布帘,隐隐约约地,就会想,小梅现在正在宿舍里做什么,她是不是也在想着我呢?
一次,我鼓足勇气敲门,但是过了好久,里面竟然声息皆无。我失望地回到宿舍,过了一会儿,小梅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脸上却挂着斑斑泪痕。
我一惊,从床上跳起来,问她是怎么回事?她说,没什么,只是想,也许我们快要分手了。
为什么?是不是生气了,我不应该不听你的,非要去你的宿舍。我问她。
嗯……我就是不想你去嘛。小梅半是撒娇半是嗔怪的抽噎声让人心碎。
不让去就不去吧,哭什么呀?其实,你来我这一个样的,只是中国人最讲究礼尚往来的,我也应该回访一下才好呀。
放屁!不定想什么呢?
我……我居心叵测,我道德败坏,我丧尽天良,我卑鄙无耻,我……我故意这样痛骂着自己,一直到小梅破涕为笑。其实,我心里可真没这么想自己,天地良心,我只是好奇,只是想看看小梅的小屋,这个小丫头,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呀?不过小心眼的女孩子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。
临走前,她拿出一个银白色的手机要送给我,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,心想,自己自从喜欢上小梅以来,还没送给过她一件如此昂贵的礼物呢,唉,本人收入不高,只有英雄气短了,但在不久前,我买过一只大毛熊送给小梅,小梅特别喜欢,常抱着毛熊坐在床上。但从来不拿走,只在我的宿舍放着,说,自己没地方放。小梅送给我东西,我不奇怪,但是竟然送给了这么贵重礼物,我真是想像不到。
我刚要推辞,小梅说,这不是手机,送给你拿着玩的,但能给我打电话的,你什么时候想我了,就拨这个号####,我就来了。我仔细端详着这只银色的手机,做工精巧,流线型的线条,上面还雕刻着些银白色小花,在晕黄的灯光下,发出幽暗的微光,只是奇怪的是,上面并没有通常的123……这些阿拉伯数字,却标记着些莫名其妙的字符。我想像不出来原来还有这种新型手机,又想可能真得就是玩具手机吧,于是便不再拒绝,欣然接受了。
自从小梅送给我这只手机,就很少来了。那天晚上,我想起小梅告诉我的号码,心想,试试看,小梅是不是骗我玩的?我一拨通号码,里面传来小梅银铃样的笑声,随着这笑声,小梅推门而入。这电话可真灵呀。我不由暗自称奇,心想,有了这个电话,就不愁找不到小梅了。
小梅来得时间却越来越少了,说到我们的将来,小梅总是黯然神伤。
不久之后,父亲打过电话来,说,帮我联系好了H市的日报社,在那做编辑,这在以前是我梦寐以求的,可是,现在因为小梅,我对这个小城竟是如此得难舍难分。父亲听着我在电话里吱吱唔唔,不置可否,气愤地叫着,马子明,我跟你说,你给老子回来也得回来,不回来也得回来,老子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,这还都是为了你!你想在那小县城呆一辈子吗?这正说到我的痛处,我是个有野心的男人,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留在这个穷乡僻壤小地方,可是,小梅呢?小梅怎么办?我根本没有能力把小梅带走。
从传达室接完电话回宿舍的路上,忽然掉下来一阵急雨,我三步并做二步跑回了宿舍,竟然还被淋了个精透。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呀!那天晚上,小梅没来,我一边想着父亲的电话,想着自己的前途,一边又想着小梅,一会儿想离开,一会儿又想留下,心仿佛煎在油锅里。
第二天早上起来,头晕晕的,于是,索性就那么躺了一天,一直到掌灯时分,我才从床上爬起来,勉强吃了一点东西,头仍昏沉沉的,忽然听到敲门声,以为是小梅,打开门一看,竟然是一位男同事,是在这所中学教初一语文的李庆民老师,他常到图书室借书,所以一来二去,彼此就熟悉起来。如此危难之际,他来看望我,让我很是感动的,突然有一种冲动,想要对他倾诉。
我说,我要调走了,去H市。
他说,是好事呀,什么时候走,大家欢送你。
可是,我又不想走了。
为什么?他问我。
我喜欢上了一个人。
哦,是吗?是谁?
咱们学校的同事。
真的?庆民吃惊地望着我说,你可真能保密呀,喜欢上了谁?快说,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?
你知道她。
到底是谁?
我下定决心要让庆民知道我和小梅之间的事,于是,我拿起那只银白色的手机,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,一阵银铃样的笑声过后,小梅笑盈盈地推门而入,我看到,小梅脸色突变,一眨眼间,小梅,我的小梅,就像雾一样的消逝了,就像梦一样的飘远了。
与此同时,我看到庆民瞪大双眼,目瞪口呆,人仿佛傻了一样。
我叫着,小梅,你别走。我再次拨通那个号码,对着电话,大声叫着小梅,但没有了一点声息。
庆民大叫一声,从我手里夺过电话,冲着对面的墙扔出去。我扑过去,想抢回那只手机,但见那只手机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,化做一缕轻烟,从窗口的缝隙钻了出去。
我惊魂未定,庆民说,要不是我亲见,我真不敢相信,这世上原来真的有鬼呀!子明,告诉你吧,小梅一年前就死了,就死在对面的那间宿舍里。
我又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,庆民劝我搬走,我坚持仍住五楼那间宿舍。过了很长时间,小梅再没来过。
父亲再次打过电话来,要我到H市的日报社报道,我不再坚持,收拾好自己的行囊,要离开这所中学的那天,我提出一个要求,我要看看小梅曾经住过的小屋。
推开蓝色布帘掩映下的木门,只见屋子里四面蒙着灰尘,墙角垂着珠网,临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木梳和一个粉色的小圆镜子,朦胧间,镜子里仿佛又映过小梅那张苍白秀美的脸庞,一阵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忽地又在耳畔响起,我看到与我同来的同事,不禁打了一个寒战,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,我知道,小梅不会再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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